削足适履:看《权力场中的孙悟空》

看到《书屋》里一篇《权力场中的孙悟空》,视角独特,分析精辟。仁者见仁,我生感悟:

青春可以年少轻狂棱角分明,而随着岁月的考验和社会的熔炼,山中再顽固的砺石都会被冲刷成相似的鹅卵状,而精雕细琢者甚至可以登厅入堂大展风光~只是在赞叹陈列窗中石头的光鲜和精美时,有几人能体会他们经受历练的痛?是否也如龙女被剥去龙鳞般通彻体肤铭心刻骨?想要融入,必须迎合,就象孙悟空经历磨难石猴化佛也证明“规则是用来恪守的,不是对抗的”。大圣尚如此,何况社会中的平凡个人呢(感邮件门事件)?

权力场中的孙悟空

作者:黄金城

 

大闹天宫的来龙去脉

故事开始于一个可怕的意识——死亡。死亡是一个黑洞,每一个生命意识觉醒的个体都力图摆脱这个不可抗拒的力场(但往往只能陷得更快更深)。石猴也不例外,在某个走斝传觞的酒席上,他遭受到这个意识的猛然一击。在整个《西游记》系统中,只有佛、仙、神圣三者得以永生。但石猴是妖,必死无疑(生死簿注明:阳寿三百四十二岁,善终)。既然天界提供了一个摆脱黑洞的憧憬,那么他没有理由不产生这样一种强烈心理:摆脱妖的命运。他决心“务必访此三者,学一个不老长生,常躲过阎君之难”。或许他没有考虑过——不死的妖,还是妖吗?他的远投名师,与其说是摆脱妖的命运,不如说是摆脱妖的身份。在天界逻辑体系下,这是无法规避的事实,并深深植入他的潜意识。他永远无法击破逻辑的铜墙铁壁,正如大力士参孙无力将自己举起。这一切已经设定了他的生命走向和命运归宿。

于是我们就不难理解这样一个结论,强销死籍其实是孙悟空向天界抛出的媚眼,只不过是以怒目为包装。现代心理学已经很好地解释了这种人格伪装。他完全有理由在天庭混得一把交椅,尽管有过大闹龙宫、强销死籍等斑斑前科。然而,他以妖的身份和满身猴骚切入众仙的世界,怎么可能得到重用呢?他只补了一个弼马温的缺儿。这个为他量身定制的未入流职位隐含了巧妙的污辱——根据传统兽医学理论,一只马房里的猴子具有防治马瘟的效用——并成为他永远的耻辱。性急的猴子忍受不了这种“杀威棒”,于是推倒席面,冲出天宫,到根据地上打出“齐天大圣”的旗号,跟玉帝叫板,开始第一次“反叛”。

如果说他的前科是打狗不看主人,那么这一次无疑是在玉帝头上屙屎。雷霆震怒的玉帝出兵十万,但他们只被证实为十万草包。其实,反抗对权力关系是必要的,甚至可以推断,反抗还构成权力大厦的混凝土,正如百分之六的失业率对资本主义的稳定运转犹有必要一样,每种权力内部都要负载一定的反抗力。而事实上,许多反抗也以归顺为结局。就像这一次,在外交家太白金星的调元手中,齐天大圣与玉帝老儿达成和解。他二入天宫,坐实了“齐天大圣”的封号,并挂了个桃园园丁的闲职,以交游为业,以蟠桃为食,直到瑶池事发。

好像是斯宾诺莎说过,越是骄狂的人内心越是自卑。孙大圣正是这样一个自大狂,这个阶段他全部的价值实现完全依赖别人肯定的目光。但缩不了的尾巴却构成了蟠桃会将他拒之门外的充要条件。当众仙女泄漏出如此天机时,他的边缘感、自卑感、挫折感、羞辱感统统被无情揭开,并构成犯罪利比多急剧膨胀的强烈诱因。他把这一切都发泄到蟠桃会上。他偷肴偷酒偷仙丹,完全沉醉,完全没有丝毫罪感,完全成为犯罪心理学所说的“正常的犯罪者”。直到酒醒时分,他才感到后怕,遂潜逃归山。

这一回无疑越出了权力的容忍限度。他无疑要被押解归案。按照福柯的说法,公开处决不是重塑正义,而是重振权力。玉帝将其捆上斩妖台,但无济于事;老君把他扔入八卦炉,但徒呼负负。踢倒八卦炉的孙大圣破罐破摔,天界的权威发系千钧!

由于孙悟空在大闹天宫中的英雄主义表演,一直以来,他总被误读成一位反体制英雄。事实上他始终不是一个反体制者,相反,他是乐于并且勇于融入体制的,两度接受招安足以证实其亲昵态度。其反叛的逻辑起点不是体制的反动,而是官阶的卑微和身份的卑贱。他虽然游戏天庭,但内心深处与郁抑不得志的凡间文人一样,是人生价值无法实现的悲愤。才人不遇,古今同慨,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只能以笔为戈,发点牢骚:如果是屈原,就写点《离骚》;如果是贾谊,就写点《吊屈原赋》;如果是吴承恩,就写点《西游记》。但孙大圣毕竟不是吴承恩,他寄托了吴承恩的全部愿望,所以他天赋异秉,机警勇迈,有金刚不坏之身,怀降龙伏虎之能,通七十二变之奥,脚踏筋斗云,手舞金箍棒,十万军中无敌手,九重天外立威名——一切沉聚为“以一人敌一国”的雄厚资本和豪迈底气。然而,走出神魔世界,弼马温出身的他不过是当过伍长的陈涉和当过亭长的刘邦。时至今日,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,那场声势浩大的“农民起义”遵循的还是那套封建官僚体制,信仰“帝王将相,宁有种乎”的陈刘诸辈,怀揣的不过是轮流坐庄的投机心理,执行的不过是轮流坐庄的赌博法则(历代帝王,除了一个叫嬴政的想耍泼万世称帝外,都信奉这套“轮流坐庄”的法则。汉代秦后,企图论证其天道合理性,在阴阳五行的理论基础上“拉郎配”,将夏商周秦汉配上土金木水火,凑出一套“五德终始说”的理论——这同时也就默许了自身将被颠覆的命运)。他们不是体制的挑战者,而是体制的继承人。当体制坍塌时他们挺身而出,胜任了泥水匠的角色。与之相似,孙大圣并不反对高高在上的玉帝,他反对的是这位正稳坐宝座的玉帝老儿——这是浅显的逻辑。事实上,齐天大圣不也喊出“皇帝轮流做,明年到我家”的响亮宣言吗?他是一位英雄,但严正地站在体制内。这里有必要提及那被反复歌颂的刑天,《山海经·海外西经》说他与天帝争老大,“帝断其首,葬之常羊之山。乃以乳为目,以脐为口,操干戚以舞”。这不就是活脱脱的另一个齐天大圣么?!我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伟大之处。

在信奉“强者为尊”的孙大圣眼底,玉帝老儿的合法性值得质疑。这确实是个昏庸到极点的角色。石猴诞生之初,目运金光,射冲斗府,惊动天庭,但玉帝老儿却极为麻痹。而且面对孙的几番挑战,降伏乏力,全无全知全能的应有形象。他的合法性建立在年劫修长上——“他自幼修持,苦历过一千七百五十劫,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”。这样一组千手观音也数不过来的天文数字,就是他的全部砝码。于是我们有必要代大圣质询:这都是哪世哪代的陈谷子烂芝麻啊,还能作为当下的食粮吗?在这个以先知和法力作为排行筹码的秩序里,他的权力图腾竟高悬万世而无人挑战,实在令人唏嘘。如果说孙的反叛还有点意义的话,就是用金箍棒(不是猴脑子)论证了历史何其脆弱荒诞!然而正当玉帝老儿的西洋镜即将拆穿时,如来闻诏赶到。东方不亮西方亮,外来的和尚好念经(三清四御、五老六司、七元八极、九矅十都、千真万圣,一群饭桶),如来三下五除二,把齐天大圣压入五行山。

惩罚:五行山的诞生

严格地说,《西游记》只讲了两个故事,一是“大闹天宫”(前七回),一是“西天取经”(后九十三回)。情节杠杆的基点全在五行山上。五行山于王莽篡政时降落凡间,后大唐西征定国,改名两界山。两界山,不仅是表面上的地理意义上的国界线(东为大唐,西为鞑靼),更有深刻的寓意。

石头是孙悟空的母胎。在中华文明系统中,石头(山)蕴藏着深远的生殖意义,它曾怀孕过两位远古英雄——大禹及其子夏启。在庆贺妖猴受伏的安天大会上,南极仙翁出场时就镇压孙大圣的历史意义发表诗作曰:“洞里乾坤任自由,壶中日月随成就。”洞与壶都蕴藏着普世的文化阐释学意义,这种入口狭窄而内部宽敞的封闭性空间,在任何一个民族都是母胎象征。时至今日,我们还能在北京郊区的墙壁上赫然看见“打洞”二字以及一串手机号。其文化影响之深远,可见一斑。至于壶嘛,段成式的《酉阳杂俎》里也有一段堪足玩味:“释氏《譬喻经》云:昔梵志作术,吐出一壶,中有女子,与屏处作家室。梵志少息,女复作术,吐出一壶,中有男子,复与共卧。梵志觉,次第互吞之,拄杖而去。”明白了这一切,我们就不难理解这样一个结论:五行山是孙悟空的第二母胎。而天界的意图也昭然若揭——迫使妖猴“再生”,或曰“涅槃”。

小时候在电视里看到孙悟空将头伸出五行山时,山体摇晃,便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夏衍先生那篇著名的《种子的力量》。那是一种原生的、澎湃的、惊心动魄的反抗力。“狂野无忌的兽性生命只有通过规训的和残忍才能被征服。”深谙权力密码的福柯如是说。于是如来念出“唵嘛呢叭咪吽”的驱魔咒语——这无比严厉的六字真言就是判决书的神话原型——“那座山即生根合缝,可运用呼吸之气,手儿爬出,可以摇挣摇挣。”孙悟空的第二母体便是这样一个石匣。如果说受日精月华滋养的石卵是生命力的天然子宫,那么这个施了魔咒的石匣便是臣属力的生产车间——它拒绝胎动!

这便是文化阐释学意义无法掩盖的空间政治学秘密。在福柯的《规训与惩罚》里对监狱空间的全景敞视主义(Panopticism)进行精辟分析后,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经由权力设计的空间的强大惩罚和规训功能。福柯反复强调,惩罚应该是一种制造效果的艺术。显而易见,对于孙悟空这样一个猴性未泯、喜欢交游、一个筋斗飞出十万八千里的囚徒而言,这个石匣无异于天大的折磨。饱受“禁闭”之苦的他对每一丝可能的希望都是那么饥不择食——

菩萨道:“姓孙的,你认得我么?”大圣睁开火眼金睛,点着头儿高叫道:“我怎么不认得你,你好的是那南海普陀落伽山救苦救难大慈大悲南无观世音菩萨。承看顾!承看顾!我在此度日如年,更无一个相知的来看我一看。你从那里来也?”菩萨道:“我奉佛旨,上东土寻取经人去,从此经过,特留残步看你。”大圣道:“如来哄了我,把我压在此山,五百余年了,不能展挣。万望菩萨方便一二,救我老孙一救!”菩萨道:“你这厮罪业弥深,救你出来,恐你又生祸害,反为不美。”大圣道:“我已知悔了,但愿大慈悲指条门路,情愿修行。”(第八回)

尽管孙大圣还鸭子嘴硬称“如来哄了我”——在明人看来,“唵嘛呢叭咪吽”六字真言即为“俺把你哄了”——但无可否认的是,如来对孙的禁闭式惩罚初见成效,成功地迫使他忏悔。孙大圣已然全无大圣脾气,倒是猴急气被更深地激发出来。他的忏悔,只不过是自我防御机制的无意识启动,他的皈依佛门,就现出与“饥不择食”、“病急乱投医”类似的心理特征。这一点可以从牛魔王身上得到旁证。当他被哪吒降伏时,冒出口的第一句话便是:“莫伤我命!”第二句即为“情愿归顺佛家也!”——但如果他们共同面对的是元始天尊呢?是否还皈依佛门?由此也可见惩罚的深刻本性——慑服。佛与妖的权力边界得到了确认和强化,后来唐僧来时,大圣更是自言“犯了诳上之罪”。这个开局堪称完美。

随着唐僧的救赎,作为妖的孙悟空已经死去,作为僧的孙悟空宣告诞生。被初步规训的孙悟空越过两界山,西游的幕布徐徐拉开。

紧箍咒:转型期的必然产物

孙悟空开始面临长远的角色转型。挣脱石匣,戴上佛帽的他发现头上多了一顶金箍——一件兼具惩罚和规训双重职能的饰物。枷锁以装饰的姿态(金箍藏于金花帽中)出现,并以装饰的姿态得以巩固(装上金箍的猴头并不难看),体现着权力无穷的创造智慧。这种对身体——本质上是生命——的装饰化规训,我们可以从凡间的束胸、束腰和缠足得到验证。权力其实并不必太担心这种规训会遭受反抗。据我所知,公元1664年满人入关,禁止满族妇女效仿汉族妇女缠足,竟激发出她们的愤愤不平。

一开始孙悟空并不适应孙行者这个角色,紧箍更大程度上是五行山的变种,其惩罚意义更大,于是咒语要多念几遍,把这个猴头“勒得似个亚腰儿葫芦”,“痛得竖蜻蜓,翻筋斗,耳红而赤,眼胀身麻”。这道咒语俗名紧箍儿咒,佛称定心真言(而政治语言则简洁有力——口号)。咒语无疑是对付他的杀手锏,掌握在如来、观音手里也就罢了,但它还被一个叫唐僧的庸人习得,孙悟空不认栽也不行。用平庸压制卓越,千年如此,夫复何言?

惩罚之后即为漫长的规训。如果说老君的金刚琢是咬人的毒蛇,有“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草绳”的强烈恐慑作用(事实上,孙后来也打不过拥有金刚啄的青牛精),那么观音的紧箍便是盘在胸前的毒蛇,不断吐出的蛇信迫使你时时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。它与唐僧的眼睛一同构成《一九八四》里无处不在的电幕。取经途中,唐僧一共念了三回咒语。而征途过半,第五十八回以后,便不复念咒。不难窥见,每一次念咒,都是紧箍的惩罚意义的消减,同时也是其规训意义的加强。规训是比惩罚更为隐蔽的权力手段。规训的真谛不是通过制造过度痛苦和公开羞辱的仪式作用于肉体,规训完全是精神性的,确切地说,它的作用点是受规者脑海中的表象和符号。这些表象和符号的传播谨慎、必然而明显。对于一头项系细铁链的大象而言,便是自小受缚而挣扎不脱的灰暗记忆;对于孙行者而言,无疑便是头戴紧箍而被“勒得似个亚腰儿葫芦”的惨痛体验。

紧箍在孙悟空身上凝结为惩罚和规训的两重符号。正如福柯所说,“惩罚不仅为惩罚犯罪,还在于维持本身的惩罚机制及其功能”。此后,紧箍又找到了黑熊精和红孩儿作为惩治对象。尤其是在惩治红孩儿时,把惩罚的理念推到了顶峰,惩罚对身体各种因素、姿势和行为的精心操纵,使之不仅在“做什么”方面,而且在“怎么做”方面都符合权力的愿望。也许从红孩儿的惨状我们得以窥见权力的精致——

行者急闪身,立在菩萨后面,叫:“念咒!念咒!”那菩萨将杨柳枝儿蘸了甘露洒将出去,叫声“合!”只见他丢了枪,一双手合掌当胸,再也不能开放,至今留了一个观音扭,即此意也。好童子开不得手,拿不得枪,方知是法力深微,没奈何,才纳头下拜。菩萨……对行者道:“悟空,这妖精已是降了,却只是野心不定,等我教他一步一拜,只拜到珞伽山,方才收法。”(第四十三回)

权力全息图

我的同姓前辈黄永玉在《力求严肃认真思考的札记》里画了一个盛水的瓶子,他这样解释道:“像狡猾的宗教一样,总是以多种形态出现:一会儿是硬的,一会儿是软的,一会儿又是捉摸不定的,以适应不同的气候。”宗教如此,权力何其不然?权力关系纷繁复杂,权力运作也是网状洒开。权力的密码不仅存在于五行山和紧箍咒,还深入到整个情节脉络里。权力图谱是一张全息图谱,变换一个角度,必有不一样的景致。

唐僧。如前所述,上司是下属的规定性;唐长老的脑瓜子就是孙行者的全部行动疆域——这未免太小了。然而唐僧这位释迦的凡间代理人,他的平庸极易成为孤立评价的对象,从而隐蔽了孙悟空与天界之间的权力关系。事实上,孙悟空也被这种障眼法蒙骗了。他的火眼金睛识破了妖精的千般变化,却参不透这点伎俩。在遭受紧箍咒的轮番折磨时,不是出走(第二十七回),就是找观音哭诉(第五十七回)。

——权力就是这么狡黠。

观音。权力是坚固的,但并不坚硬,有时还表现出温情脉脉的一面。这里有必要提及这位救苦救难大慈大悲南无观世音菩萨。曾几何时,母亲神女娲突然从中国的文化原野上失踪了;观世音菩萨,这位外国男性神云游至此,看到这一张张恍惚的脸庞,便趁机变性,并以生母般的慈眉善目迅速占领了中国人的母爱真空。《西游记》的权力机制便是由她敷上丰腴的肤色。她对孙悟空有“救命之恩”,而且亲切可感,和蔼可亲,慈祥可敬,还能帮助他炼魔降怪,更能插科打浑(第四十二回,拿善财龙女取笑孙),焉能不博得孙悟空的信赖。凭借这种亲和力,远远地将孙悟空牵至灵山。如果说如来是望而生畏的五行山,那么观音就是一把温存体贴的熨斗,将孙悟空的心性烫得平平整整,服服帖帖。

——权力就是这么温存。

群魔。文化惯性常使我们简单地认为,群魔共舞的目的是砥砺唐僧的佛心。但越是简单的结论越是容易受到挑战。如果说唐僧的第八十一难是观音的画龙点睛之笔,那么整幅西游取经的壮丽图景,是不是整个天界的大手笔?有一个铁的事实:西游途中许多妖魔都是天物下凡(金角银角大王系老君的看炉童子,黄风怪系灵吉菩萨坐骑,灵感大王系观音的金鱼,大鹏怪系如来的舅舅),而这些妖怪究竟没有枉死金箍棒下,而是回天重炼去了。我们完全有理由怀疑:是不是天界或有意或无意的放纵,促成了西游征途的险山恶水、月黑风高?于是我们是否能作出这样一个推断:妖怪也具有双重身份。一重是妖怪的本质,通过掳获唐僧而锻炼其取经决心;另一重是神仙的替身,通过阻遏悟空,而彰显他的能耐有限。显然,如果悟空一路得胜无阻,那将意味着什么?根据这位自大狂的性格特点,结果只能是绝对权威和天界秩序再遭质疑。所以机警如孙悟空,也不得不时时往妖怪的圈套里头钻;聪明如孙悟空,也不得不时时束手无策;勇迈如孙悟空,也不得不时时跑到天界哭诉求援(黄花观多目怪为昂日星君降伏,小雷音寺黄眉老祖系弥勒佛降伏,被困铜钹系二十八宿与五方揭谛救出……)

权力场中绝不会缺少频送秋波的小角色。但他们从来没有被权力正眼瞧过。他们的历史活动只能是跑龙套,他们的历史命运只能是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。六耳猕猴和黄眉老祖正是这样的小角色。他们的“抢食”,只能从反面论证了孙悟空“与佛法有缘”,从而激发出他对灵山的向心力。

——权力就是这么隐蔽。

有头脑的权力必定拥有高妙的运作技巧。它应该是一盏无影灯,从不同方向着力,而又消除了各自的阴影。笼罩着巨大的阴影的权力必定是短命的权力。凯撒说:“我的意志从不曾指望别人的心悦诚服,我的意志依靠的是盾的坚韧,矛的凌锐,棍棒的粗砺。”说了这话,也就离暴死元老院不远了。

跳不出手掌心

对于孙悟空而言,西行十三年,实质上是赎罪的十三年。西行十万八千里,实质上是惩罚和规训的十万八千里。在这个权力场中,他逐渐完成了妖—僧—佛的三级跳,也逐步遗落了昔日的自由意志。他开始熟练地运用天界的思维模式。如前所述,受镇五行山的孙悟空被认为是“洞里乾坤任自由,壶中日月随成就”。而当他降伏红孩儿之后,面对铁扇公主的斥责,他回应道:“他如今在菩萨处做善财童子,实受了菩萨正果,不生不灭,不垢不净,与天地同寿,与日月同庚。你倒不谢老孙保命之恩,反怪老孙,是何道理?”(第五十九回)这让我不禁想过起了奥威尔的《一九八四》,老大哥的统治要诀便是让人们按照自己的逻辑进行思考——自由即奴役,战争即和平,无知即力量。而封建统治者最希望看到的不正是老百姓们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?权力的哲学目标暴露无遗:取消被统治者的主体意识。

——孙悟空被驯服了。尽管他讥如来是“妖精的外甥”,谑观音“一世无夫”,讽唐僧为“脓包”一个,但这只是为了维持喜剧的运转——一如街头的耍猴,猴子也会在耍猴人的屁股上踹上两脚,但这无法掩盖被耍的严厉事实。孙悟空乐于并勇于进入天界这个巨大的权力场,就再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。

他想不死,便得以永生。

他想摆脱妖怪身份,便加升大职正果。

他头顶的金箍自然消失,因为不再需要了。诚如唐僧所说:“当时只为你难管,故以此法制之。今已成佛,自然去矣。”如今他是斗战胜佛,三十五如来之一,地位尊显。

——进入秩序而不成为秩序,有可能吗?

一个紧迫的声音正追问。